笔趣阁 > 奇幻小说 > 刺客纪魂 > 第七十九章:彷徨之心何去何从

  “嚓!”

  高岗山巅,马羽沉默着挖开一个又一个坟坑,亲手将过去熟悉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送入坟中。

  他拒绝焦玉和佃云的帮助,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用了足足三日,用一抔又一抔黄土将弟兄们埋葬。

  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马羽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僵硬,如同木头傀儡一般,脸上的表情也如同泥塑似的,麻木而没有丝毫感情。

  焦玉和佃云眼瞅着马羽的状态很是不对劲,十分想要说些什么去宽慰他哀痛的心,可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却也都如鲠在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只得默默陪伴在他的身旁。

  时值黄昏,夕阳西下,四肢残疾的成武斜靠在门栏上,逆着霞光望向坟前的马羽三人,叹息不止。

  高岗山原本险峻的山巅,如今已多出数十座小小的土坟,坟前用木头制成的简易墓碑上,是马羽用匕首一刀刀刻出来的死者的姓名。

  绝大部分弟兄们都已入土为安,在马羽面前的,唯留下文刚、葛温、陶老四三人。

  他们的遗体安静地躺在简陋的棺材之中,身上也都被换上整洁的衣物,脸上的血污、凌乱的发须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这第一眼,只怕会让人以为他们不过是睡着了。

  这三位,乃是马羽在这高岗山上最为亲近之人。看着他们各自安息的容颜,回想着他们过去每一分每一秒的音容笑貌,马羽僵硬许久的神色终于是有些许波澜。

  他眼眸微动,苍白的脸上仍是麻木,未见什么悲痛的神情,可泪水却是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垂泪不已。

  佃云站在文刚的遗体前,泣不成声。

  这些天来,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父亲离自己而去的事实,可如今真的要送父亲最后一程时,却仍是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也许真的要到提起父亲也唯有追思,而不再悲痛的那天,还要很久很久。

  马羽深吸口气,庄重地为三人合上棺木。

  佃云上前帮忙,这次马羽没再拒绝,二人合力将三具下葬到山巅一处平缓之地,眼泪伴着黄土,将棺木一点点埋葬。

  佃云哭得越发厉害了。

  可马羽却是一言不发地抹去眼泪,拿着简陋地木质墓碑,为葛温、陶老四二人一刀刀刻上名讳。

  轮到师父文刚时,他却停了手,呆呆地望着墓碑,久久也不知究竟该写些什么。

  最终他也不过是颓然一叹,跌坐在师父墓旁,望着渐渐黯淡地霞光,发愣失神。

  在高岗山上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在霞光之中,一点点重现在眼前。

  昔日他身为元邦朝廷的探马赤军,干得是送死卖命的脏活累活,全然没有人将他的命当做是人命,只是可有可无,随时能为了利益抛弃的消耗品。

  当时的他刚刚历经丧父丧母之痛,正觉人生无望,本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就会籍籍无名地死在战场上,如同人世间最卑微的尘埃之时,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那一场与义军的大混战,双方皆是死伤无数、血流成河,那种如同地狱一般放眼而去皆是血色的场景,让马羽至今仍是刻骨铭心,不曾忘却。

  那场残酷的大战,不仅义军死伤无数,就连马羽所在的探马赤军,上千兵力也同样折损殆尽,可唯独马羽却是活了下来。

  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步过满是残肢断臂、尸横遍野的战场,漫无目的地一味前行,却不知该去往何处,仿佛人世间最无助的一只无头苍蝇。

  那时的他,只有唯二的两个夙愿。

  一是,遵循父亲交代自己的最后一件事,去寻找止止道人,将父亲的密信交到止止道人手中。二是,刺杀拓跋戍,为父母、为菊泽村无辜遭难的父老乡亲们报仇雪恨。

  如此一来,他也就心中无憾,也没有辜负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即便是死也足有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和父老乡亲们。

  可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不知是不是命运的指印,他来到高岗山,无意间卷入到镇南王寇达遣出杀手斩杀文刚的纷争之中。

  回想起初见时,自己对文刚的忌惮、敬仰交织的情绪,以及他对自己感激中却又带着防备态度,那番勾心斗角,马羽如今想来仍是会忍不住心中发笑。

  那时的师父本应将他斩杀,免得走漏风声暴露自己的位置。

  左超当时也是这般想法,因而在面对马羽时,那股子森冷凌厉的杀意,马羽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可他当时正好救了文刚一命,文刚也即不想做出以仇报恩的不齿,又不愿冒着暴露位置地风险任凭马羽离开,万般纠结之下只得将马羽一同拐上高岗山。

  那时的马羽和文刚都未曾想过,文刚这么一个小小的权宜之举,竟会让二人结下一生的牵绊,至死难忘。

  自从上山之后,不仅在与文刚的相处之中,逐渐认识到他的伟大志向和忧国忧民的心,原本全然不知何为民族大义、一心复仇求死的他,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下渐渐懂得许多,也被文刚的凛然正气所折服,决心拜他为师为天下苍生而战。

  在此期间,他还结识了少言谨慎、雷厉风行的左超;外邪内正、诸事随心的葛温;老成持重、任劳任怨的成武。

  他们或许性格天差地别,却都待马羽为忘年之交、至亲好友,对他全无保留倾囊相授,并因同一个目标而为之奋战,身处黑暗之中却仍然心向光明。

  这种奋战的精神,全然不会因为革新派的覆灭而有任何改变,只为了心目中的大同天下而笃定前行。

  那股子奋发拼搏的面貌,让当时尚不知晓多少世事、对人生已然失去希望的马羽,产生极大冲击,也让他为之向往。

  在此之外,他甚至还阴差阳错地与父亲昔日的手下,陶老四等人重逢,了解到父亲过去瞒着自己做出的种种事迹,认识到原来平凡的父亲,也有一颗为天下百姓而战的仁义之心。

  马羽颇受触动,也就越发坚定了自己前进的决心并为之奋斗至今,甚至在屡次接触到朝廷之暴戾、民生之艰苦的过程中,真正发自内心而非被他人灌输地,立下“杀生扶度、民之大义”的志向。

  如果说,马羽的故乡菊泽村是生他养他的地方,那么这高岗山便是他成长成熟的地方。他早已经将高岗山这片土地,当做是自己的第二个家。

  是高岗山,在他父母双亡、菊泽村被灭、无处可去的时候,给他一个足以落脚的地方,最绝望的时候给他家的感觉,也让他千疮百孔的心重新找到了慰藉。

  他本以为,能一直与师父、与弟兄们,一同为天下大义而战。能与他们一同看着这个曾让他们失望透顶的帝国,一点点变成理想中模样。

  却没想到,这一切美好的期望竟都在短短一夜间灰飞烟灭,曾经的美好畅想都仿佛是黄粱一梦,至亲之人如今也都成了墓中遗骨。

  他们曾在林中切磋成长、曾在山巅观云赏月、曾在月下把酒言欢、也曾在庐中对天下局势各抒己见。

  却没想到,他不过是下山一趟,再归来时一切竟已是物是人非,他这颗彷徨失措的心,又该去往何处安身呢?

  曾经的种种都成为泡影,马羽心中一片悲凉,只觉得这么久以来为之奋斗的目标已不复存在,再继续战斗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长长叹息一声,抬起头来却恍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星移斗转,旭日再度从远天边缓缓升起来。

  而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层厚重的寒霜,秋意渐浓,透骨冰凉。

  在马羽身后,囫囵睡过一夜的焦玉披衣而起,看着坐在文刚坟前似乎一夜未眠,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未曾变化过,一副心死的悲观模样。

  焦玉同样是长叹一声,马羽这般模样让他觉得颇为陌生,他与马羽相识十余年,几乎是患难与共,马羽狼狈丢脸的模样、冲动惹事的模样、英姿勃发的模样,他都曾见过,却从未见过这般失魂落魄的马羽。

  就连马羽初次知晓曼尧已有未婚夫之时,都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姿态。

  他深知,马羽不应该这般沉沦下去,便长吸一口气漫步走到马羽身边,勉强击出一个笑容,说道:

  “马羽,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逝,生者更应当携带这逝者的意愿,大步向前,这方才是逝者所希望的,不是吗?”

  马羽闻言,抬起空洞的眼眸,怔怔看他一眼,也是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接着又低下头去,未见丝毫变化。

  焦玉很是头疼、无奈,他自幼生活在商贾之家,家中有不少余财,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至少能保证他衣食无忧。

  且他父母俱在,几乎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因而在面对马羽时,一向伶牙俐齿、聪明才智的他,却罕见地有些词穷,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他。

  正苦恼之时,忽然听到身后阵阵脚步声传来,扭头一看,原来是一袭贴身青衫的佃云,正莲步轻移缓行而来。

  焦玉当即识相地让出位置,给他们一个独处的空间。

  佃云与焦玉眼神交汇,算是打过招呼,接着先是轻抚了一下文刚的无字墓碑,然后在马羽身旁站定,顺着马羽的目光遥望向那犹抱琵琶半遮面般,从天际线上洒出微光的旭日。

  她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不过是轻启朱唇,轻声问道:

  “你说,若是父亲见到你这般颓废的模样,他会作何感想?”

  此话一入耳,马羽空洞的眼神微动,回想起师父临终前对自己的殷切嘱托,和当听到自己对于“义”之一字的理解与解释时,那欣慰大笑、老怀甚慰的模样,马羽这些天来麻木不已的脸上,久违地挂上一抹苦涩的笑,声音沙哑地回应道:

  “或许,是颇为失望,恨铁不成钢吧……”

  “你既然知晓,又何必做出这般懦夫般逃避的举动呢?”

  马羽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通红:

  “佃云,我!”

  话还没说出口,又被佃云给堵了回去:

  “你觉得,以你这般模样,可有把握能斩杀摩格,为你师父和高岗山的弟兄们复仇?可有把握能不辜负你师父临终的期望与嘱托?可有把握……能履行你对父亲的承诺,保护我不让我再受一点委屈?”

  “还有父亲曾经的护卫、你的好友左超,如今落入朝廷之手,不日就要问斩于天下,你现在的样子,还能否救他于水火之中?”

  佃云一番话问得马羽哑口无言。

  马羽低着头沉默片刻,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佃云却没给他回话的时间,反倒是留恋地看了父亲的坟墓一眼,接着转过身:

  “我不管你救不救左超,但他身为我父亲昔日的护卫,我父亲生前悉赖他照料,我绝不会坐视他死于朝廷之手,你不救,我自己去救。”

  说罢,她竟真的大步朝着山下走去,留给马羽一道利落洒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