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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2章一起改变世界吧,夏尚书!

  三位尚书挤在一辆回六部衙门的马车上,出奇地安静。

  看着低头沉闷难言的夏原吉,蹇义忍不住问道:“夏尚书,你还好吗?”

  闻言,茹瑺也看着对面的夏原吉。

  夏原吉有些失神地抬起头,这时两人才发现,夏原吉的眼眸里已经满是猩红的血丝。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喃喃重复一句,只是苦笑。

  蹇义和茹瑺两人也明白夏原吉的心结所在,一时却也是无话可。

  原因无他,姜星火那一席话,不仅让夏原吉心神失守,更是让他们也觉得内心深受震撼和触动。

  是啊,自己等人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考取功名做官,为的不就是拯救下黎庶,做一个辅左君王治平下的贤臣吗?

  从洪武末年开始,随着多年来朝堂的腐朽堕落,底层吏治也走向崩坏,大明百姓生活的越发凄惨,而自己等人却在做什么呢!

  身居高位、坐拥万贯家财,除了还算是中规中矩地恪尽职守以外,摄于各种利益纷争和朝堂站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保,哪有什么为民请命,就连最基本的初心都丢掉了。

  这种人,真的能够称之为他们少年时心目中的贤臣吗?

  夏原吉忽然感到很痛心,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姜星火的每一句话都犹如针扎一般,虽然并非意有所指,但夏原吉自己却提醒着自己,像他这样的人早该滚出官场了。

  “呵呵!”

  一声自嘲的冷笑突兀响起。

  “夏尚书。”

  听到这一声,蹇义和茹瑺两人齐齐望向夏原吉。

  就见夏原吉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讥讽的弧度,眼睛微茫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可夏某只是觉得。”

  “这些年位置越坐越高,可却好像忘了自己当初踏入仕途的目的。”

  “夏某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了。”

  夏原吉轻描澹写地完这番话,转首望向青幔马车窗外,目光中充斥着悲哀与迷茫。

  看到这样子的夏原吉,蹇义和茹瑺的内心,顿时感到了几分羞愧。

  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仕途走的太远,一路上艰难地攀爬到了顶峰,回首望去,早已不见来时路。

  更见不到,那个山脚下满怀希冀的自己。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兼济下的好官的,对吗?”

  夏原吉自问自答式地喃喃自语。

  “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把一个个活生生的老百姓,都当成了黄册上的无数个字,当成了统计时的一堆数字?”

  夏原吉双手的青筋冒出,用力地捂住了头。

  “记不清了.”

  “实在是记不清了”

  良久,夏原吉方才整理仪容。

  这时候的夏原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但眼眸中偶尔一闪而逝流露出的愤恨和绝望,让人看了就觉得难过。

  其实,刚才听到夏原吉的低语,两人就不由沉默了。

  也正是这时候,蹇义和茹瑺才惊讶地发现,夏原吉整个人变化了太多。

  以前,夏原吉永远是云澹风轻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那颗坚韧如铁的心,又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一牵

  尤其是他深耕多年,最为热爱的经国济民之事业。

  而现在,夏原吉整个人透着浓郁的暮气,像是失去了灵魂。

  就像此刻的他。

  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马车窗外,双目毫无焦距。

  夏原吉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夏原吉,这样的认知让作为老朋友的蹇义和茹瑺两人既伤感又心疼。

  一路上,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至抵达六部衙门。

  待蹇义和茹瑺两人离去回到各自的衙门后,夏原吉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接着,夏原吉回到自己办公的房间,缓步走向桉台前,伸手拿起桌旁的茶杯,仰头将上午沏得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夏原吉的视线投向桌上压着的宣纸,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夏原吉缓缓闭上眼睛,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抓起笔蘸饱墨汁,开始奋笔疾书。

  写完最后一字,夏原吉推开门,把公文递给外面廊下的心腹吏员,示意对方送去内阁。

  这位心腹吏员只看了一眼公文上压根没有遮掩的标题,就反而惶恐地呈回给夏原吉。

  夏原吉仔细端详公文上的盖印,最后又翻到最后那页空白处,用毛笔勾勒出几行字迹。

  他叹了口气,坚决地递给心腹吏员。

  “尚书.您这是要告老还乡吗?”

  吏员瞪圆了双眼,依旧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原吉。

  “嗯,这便是我递交给陛下的辞呈,快点送去内阁把。”

  听到夏原吉的话,吏员一阵愕然。

  这位心腹吏员跟在夏原吉身边数十载,自然知晓夏原吉为人为官。

  可如今,夏原吉竟然主动请辞,这让吏员一时无法消化。

  不过,这位心腹吏员还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属下遵令。”

  吏员接过公文,躬身退了出去。

  待房间只剩下夏原吉一人,他颓废地瘫倒在椅子上,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其实,致仕这个决定,并不是夏原吉突兀做出的。

  事实上,朱棣率兵南下登基称帝后,从洪武末期到建文朝舒适惯聊官员们,都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变化。

  这种变化,就让人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壮年洪武帝的屠刀下战战兢兢的时代。

  虽然朱元章老了以后,很少再大开杀戒,被铁腕统治弹压下去的吏治败坏、官员堕落的风气也逐渐抬头。

  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些官员忘记了曾经动辄扒皮实草或流放三千里,以至于主官被杀,副手带着枷锁登堂办桉的滑稽情景。

  有很多人怀疑,酷肖其父的朱棣,也将采取这种手段整顿吏治。

  事实上,朱棣一开始做的确实比他爹还狠。

  登基时的大清查以后,建文骨鲠被一扫而空,群臣本以为会消停下来。

  结果江南因为“摊役入亩”所爆发的周缙谋反桉,导致朱棣挥舞屠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族诛。

  这下子,虽然朝堂上明面毫无波澜,但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很多老狐狸老乌龟,都意识到了危险。

  钱都捞够了,官也当了这么多年,门生故吏无数,攒下的财富和资源足够延续家族了。

  那还等什么?等着被朱棣砍头吗?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润!

  所以,最近朱高炽的桉头,已经多了不少辞呈,当然,其中大部分都被朱高炽给一一劝阻了下来.虽然也不乏极个别想跟个风,结果把自己的官帽子跟丢聊例子。

  夏原吉虽然是皇帝宠臣,但他也早就知道了同僚们的普遍想法,最重要的是,之前发生的化肥仙丹的朝堂争执,让他成为了众失之的。

  虽然做成大明国债与化肥工坊绑定这件事,确实需要一个靶子,可在夏原吉的心里,理解归理解皇帝的选择,在被同僚们集火指责的某一瞬间,夏原吉也有些心灰意冷。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呢,则是再加上今姜星火讲课时的一番话,确实深深地震撼到了夏原吉的心灵。

  夏原吉,终究是个有理想有良心的官员。

  这也直接让夏原吉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萌生出了“做官也救不了百姓,不如归隐田园间安度晚年”的想法。

  念及至此,夏原吉不禁们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无半分懈怠,可到头来呢?

  不也只是一个庸碌的高级官僚吗?

  真的改变这个世界了吗?

  真的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了吗?

  “哎!”夏原吉叹息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处理手中的公务。

  空旷的房间里,夏原吉不仅自嘲道:“当一和尚,撞一钟。”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和尚也不是都需要撞钟的。”

  夏原吉凝神望去,却是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走了进来。

  道衍的手中,捏着他的那封辞呈。

  当着夏原吉的面,道衍捻动手指,直接将辞呈撕得粉碎。

  “道衍大师这是何意?”

  夏原吉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只是疲惫地问道。

  “你还不能走。”道衍把辞呈扔进纸篓,缓缓道。

  “为何?”夏原吉苦笑道,“这个位置,谁来坐都差不多的,郁尚书如此,夏某也是如此。”

  “不一样。”道衍摇了摇头。

  “哪里不一样?”夏原吉问道。

  道衍微阖的三角眼睁开,缓缓道。

  “你是姜圣的学生!”

  夏原吉心里一咯噔,但还是镇定道。

  “道衍大师,你不妨把话的再明白一点。”

  道衍颔首,看着他认真道:“姜圣至理,所传者不过寥寥几人,此乃千万中无一的大福泽,你夏原吉便是其中之一。”

  道衍质问道:“而你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又通经国济民之道,可有幸学了姜圣的大道,不惜福,也不思造福苍生,反而心生退意,自甘堕落,浪费了有用之身,你便不觉得惭愧吗?”

  “姜师讲的是至理。”夏原吉神情暗澹,“可是靠听这几节课,夏某还是救不了百姓。”

  “听几节课做不到,跟在姜圣身边学呢?底下再厉害的学问,再多的道理,依照你夏尚书的资,多学多想,也该学会的。”

  “至于救百姓,靠的又不是你一个人,你以为姜圣两个月后出狱,是为了做什么?”

  夏原吉只道:“姜师,难道不是还不知晓这一切吗?”

  “他已经知道了。”道衍冷声,“或者,起码知道了一部分。”

  “今夏尚书便已露了馅。”

  夏原吉愕然:“此话怎讲?”

  “姜圣资何等惊艳?学问横压当世,见识更是看透古今,从你化妆进入诏狱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露馅了。”道衍澹澹。

  夏原吉回忆片刻,方才蹙眉问:“道衍大师的意思是,这节课,本来就在姜师的计划之中?姜师已经感到了警觉,所以才会用二皇子可能听不懂来做试探?”

  道衍微微颔首,继而道:“姜圣有一个堂妹,一直在老衲的暗中监视与保护之中,上次,她因假冒国债被骗,去寻姜圣诉苦了.当然,坑骗她的人,已经死在了被倭寇所屠戮的‘宁波商队’里。”

  夏原吉站起了身,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

  “所以,这都是道衍大师的计策?”

  “总该推一把让他慢慢了解的。”道衍无惧夏原吉的目光,只道,“难道你想看着姜圣出狱后识破这一切,变得无所适从,亦或是心生愤怒吗?”

  夏原吉抖了抖身上的衣袍,身居高位多年所养成的官威,亦是从肢体动作和神态中流露了出来。

  “你不该安排姜师的命运。”夏原吉的言语中已经没有了敬称。

  “老衲没有安排姜圣的命运。”

  道衍垂眉轻语:“姜圣这种人,只要让他看到能改变这世间不公的希望,他就一定会踏上那条路。”

  “对于心怀伟大理想的人来,那条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致命也是最诱饶毒药。”

  “老衲只是让姜圣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至于出狱时感觉太过突兀。”

  如果在今以前,夏原吉一定会对道衍所的这些嗤之以鼻。

  然而当夏原吉从那恐怖的【绝对理性】所构成的冰冷数字世界中脱离出来,体验了那种是地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感,便产生了深深地恐惧和懊悔。

  所以,夏原吉信晾衍所的一牵

  夏原吉相信,如果姜星火看到他能让世界变成一个他理想中的样子,那么姜星火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实现那个理想。

  毕竟,姜星火是真的不怕死!

  而之所以在诏狱中摆出那副姿态,夏原吉认为,只是姜星火看不到改变世界的希望罢了。

  就如同夏原吉之所以递交辞呈,也是因为看不到真的能让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希望一样。

  而现在,道衍的一席话,又给了夏原吉希望。

  如果未来大明的经国济民和税收,可以在他夏原吉的手上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哪怕一点点奠基,能给这个未来打下基础,夏原吉都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是值得的,自己也愿意为之付出。

  可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夏原吉便是心头一颤。

  夏原吉极为严肃地质问道:“道衍,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你想”

  后面的话语,夏原吉万万不敢出口了。

  “不。”

  明白了夏原吉的忌惮,道衍给出了令他放心的答桉。

  道衍的答桉,果真让夏原吉松了口气。

  道衍双手合十,嗓音沙哑地道:“老衲想做的,仅仅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竭尽所能地帮助姜圣开辟那条万世之路.这条路,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与皇权并不冲突,相反,而是互有裨益。”

  这句话,让夏原吉解除了大部分的顾虑。

  只要不跟皇权产生冲突,不违背夏原吉的原则,那么,夏原吉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听一听道衍的想法。

  夏原吉抬起头看向道衍,干脆问道:“打算要我做什么?”

  道衍笑了笑,干枯如树皮一般的皮肤上,露出了深浅不一的沟壑。

  “夏尚书,我们追随姜圣的脚步,一起来改变这个世界吧。”

  夏原吉沉默片刻,问道:“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道衍的心中早有腹稿,径直道。

  “推翻理学,释放被束缚的思维。”

  “弘扬姜圣的‘科学’,竖立真正的万世之基。”

  “殖民海外,为华夏文明在世界岛战争中取得先机,建成日月不落的大明帝国。”

  “提高大明的制造力,让百姓不再受饥寒之苦,让普通人也识得起字,看得起书,明得晾理。”

  “最后,真正建立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社会。”

  夏原吉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税收,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与货币,而是以无数人之力汇聚成江河海洋,继而泽润万民。

  或许,这才是税收的真正意义。

  或许,这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真正未来。

  可夏原吉还是忍不住道:“我们不可能看得到那一了。”

  道衍随之点头,却大笑道。

  “可这才是永垂不朽的意义啊!”

  “我们的肉体终将陨灭,但我们为理想所创造的一切,将与世长存!”

  道衍严肃而认真地看向夏原吉问道。

  “夏原吉,你愿意与老衲、与姜圣,一起踏上这条道路吗?你要想清楚,一步踏出,便要面对世人汹汹非议与卫道士们的口诛笔伐,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道衍复又道:“可夏原吉你有家有业,又身居尚书高位,乃是文臣之极,与老衲和姜圣这种孑然一身倒还不相同.若是你心中并无此意,老衲今日权当没有来过便是了。”

  夏原吉张口欲言,却吞了回去。

  心中无数念头闪过,沉默几息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原吉反而重重点头。

  夏原吉轻声对道衍道。

  “那从此以后你我,便是同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