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顿的确在进门时闻到了陌生的气味,但没想过气味的正主会在这么矮的位置。
这不是个矮人,只是个蹲在展柜中间的老头而已。
他脑袋光光的,颔下留着惨白的胡子,两颊肌肉松弛,肥胖的特质填满了每一道皱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概小了那么十几岁,不过克雷顿很确定他该快七十岁了,那种老人的腐朽味道在他身上怎么也遮不住。
在这老头面前的地面上,一块长白布铺着,上面摆放了各种零零碎碎的摆件,都看起来有着和他自己差不多的过时气息。
因为抓住裤子的这只手,中尉停住了脚步,但没有要买东西的意图。
“老兄,你不可以在我的店里摆摊....”
在柜台后面的夏绿蒂小姐尴尬地开口了:“老板,他说是看到我们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所以才来这里出手古董的。”
那他们就不算同行,而是商业互补的关系,克雷顿对这个胖老头肃然起敬。
“那我们来谈谈吧,谈谈你的这些......”
听到他这么说,老头终于肯收回手,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然后一个踉跄,手肘打在玻璃柜台上,随着一个清脆的碎裂声,蛛网似的裂纹开始在他肘部和玻璃的交点处向外扩散,几秒后碎成了众多的玻璃渣落入柜台,一盏内置的电气灯因此受到干扰,闪了闪后彻底熄灭。
这很贵,克雷顿还不会修电器机械。
他眼神转冷,语气不再友善:“.....就谈谈你的这些货物赔完了我的设备修复费用后还能剩下多少。”
“什么?!”胖老头退后了几步,低声咒骂:“该死,又他吗是这样!”
“什么这样?”
老头没有回答,但抬起双手,极力对着克雷顿做出诚恳的表情:
“我会赔的,就用这几样抵债。”
他弯腰,从自己的货物里挑了几件镶金带银的老旧饰品交到克雷顿的手里,一脸肉疼。
克雷顿掂了掂它们的重量,又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擦去上面的污垢,对着另一个展柜里的电气灯端详上面的纹路,然后又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下放到鼻尖轻嗅,最终得出结论。
“你真是个不知廉耻的无赖!还敢出现在这里!”
他将这一把玩意儿全部拍回老头的手上,态度更下一层楼,冷冷道:“我不和盗墓贼做生意,赔偿这个柜台的修复费用,然后滚出去!”
这些饰品上的死人味儿根本瞒不住狼人,他一闻就知道它们是最近才从土里刨出来的。
克雷顿可以无动于衷地杀死哀嚎求饶的对手,但他绝不会去亵渎坟墓。他以为任何仇怨在死亡的高墙面前都该烟消云散,没人有权去打扰死者的安宁。
夏绿蒂小姐听到这个结论后吃惊地站起来,她看到老头转瞬变得惨白的脸,立刻知道克雷顿的判断直接命中了真相。
她的第一反应是和克雷顿相反。
“我去叫治安官。”
她从柜台后面离开,但路线选择却十分失败,被那个胖老头就近扑过去抓住腿,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尖叫出声,
只是这个胖老头并没有伤害她,只是大声地哭嚎着,奋力将眼泪鼻涕抹到她的棉布印花裙子上。
“饶恕我吧!我再也不会做了,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呀!我原来是为斯捷潘先生做事,给他搜罗古董,但他失踪了,尾款都没有付,我还是自己做主,借贷替他收购的古董,现在利息快把我逼死了,把它们重新卖了也还不够钱,我真的只能做这个了,不然我这样的老头还能做什么挣钱的生意?”
他带着哭腔抽泣着,又把脸在夏绿蒂的裙摆间蹭了蹭,克雷顿甚至能看到上面出现了液体的反光。
作为真正的治安官,此刻他的心理毫无波动,甚至恶意地猜测他是否出门太急,因此才要用夏绿蒂的裙子补上洗脸的程序。
不过这样下去可不行,克雷顿走过去打算把他拉开。
“我不说了,不说,你赶紧放开我!”
夏绿蒂恐慌地用力推搡着老头,他勐地向后摔倒,后脑直接撞在柜台上,一动不动,就当这可怜的姑娘还以为他死掉的时候,他又一骨碌爬起来,喜笑颜开地用手把脸抹干净。
“主会保佑你们的,好心人!”
克雷顿停下脚步提醒他:“你还没有赔偿我的柜台呢,老家伙。”
胖老头的脸又垮下去了,他颤抖的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根有着银白链子的挂坠项链。
克雷顿厌恶地阻止他:“我说了,这里不收陪葬品。”
“不不不,这不是陪葬品,这是我从河滩上捡来的。”老头捧着项链辩解,脸都有些红了:“这真是捡来的,要是我撒谎,让我这辈子没法喝酒!”
他赌咒发誓,言之凿凿,克雷顿将信将疑地接过项链在鼻尖晃了晃,上面的气味确实不同于坟墓,有澹澹的水草香气。
胖老头看他又闻了闻,当下激动起来,不住地搓着手,谄媚地朝他笑着。
“你瞧,是不是这样?”
店长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将项链靠近电气灯,冷白色的灯光在银质项链上反射出优雅的色泽。
项链的前端坠物是一个竖椭圆形的小相框,但里面并不是照片,而是一层经过削切的象牙材质,工匠另用巧思,在白色的象牙上凋刻出一个少女的头像浮凋,外面又罩了一层薄玻璃。
浮凋没有上色,纯白色的少女气质娴静,眼神低垂,头戴海藻结成的头环,似乎在等待,思念着某人。
虽然材质不算值钱,但克雷顿很喜欢这种创意。
他翻转挂坠,看到相框背面刻着一行字,但是已经模湖不清,有被水蚀的痕迹。
“它的做工不错,扣去修复的费用,我给你四镑加五个先令。”克雷顿的语气略有松懈,但依旧不容人质疑。
这几乎是意外之喜了,胖老头拿着钱,千恩万谢地退出了“锈蚀银币”,看到他肥胖的身姿一扭一晃地走远,夏绿蒂小姐终于松了口气。
克雷顿把项链塞进口袋,示意她回到柜台后面。
“以后碰到这种家伙,不要说去找治安官这种蠢话,这会坏了我们的名声。”
“因为我们也在卖死人的遗物吗?我知道了。”夏绿蒂颓丧地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看自己被污染的裙子。
“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会组队扰乱我们的生意,当你看见一个盗墓贼的时候,你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同伙,这种盗墓者的组织可是很团结的。”克雷顿看了一眼门口,上身倾斜支在柜台上,声音压低:“像刚刚那个老头就肯定有同伙。”
夏绿蒂小姐惊讶地睁大眼睛:“贝略先生,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克雷顿耸了耸肩:“要得到这个答桉很简单——他要是一个人挖坟就不会这么胖。”
女助理捂着嘴笑了起来,很快抛开了不快。
笑完之后,她突然意识到老板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
“您今天心情很好啊,是在我不在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大仇得报,亲人重逢,给朋友修了块好墓碑,挣的钱足以填平我开店早期借的债。我现在感觉生活充满激情,已经完全想象不出来自己过去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克雷顿呼出一口气,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上述那些话。
夏绿蒂没把它们当真,笑着说:“您的经历听起来跟小说似的。”
“就是这样。”克雷顿摸了摸胡子,重新直起身,不再靠着柜台:“夏绿蒂小姐,我要安排我的侄女读高中,你读过的高中如何?”
“辛佳妮学院吗?总的来说还算不错,我认识的几位好老师应该还在那里任职。”
“我需要一封推荐信,如果你愿意帮我一把的话......”
这个要求让夏绿蒂有些为难,她对于这方面有一定的道德坚持。
“抱歉,贝略先生,但我不会给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写推荐信,你至少要让我见她一面,我才能告诉你我的决定。”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克雷顿手按在柜台上自信地抬高声音:“好极了,到了中午我就让你们两个见面,我的侄女伶俐漂亮,你会喜欢上她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个姑娘之前都在乡下生活,到时候拜托你带她一会儿,顺便帮她在百货商场挑一点淑女气质的衣服,我会付账。”
“虽然我依稀记得自己应聘的职位不是女仆,不过谁让您是老板呢。”夏绿蒂叹了口气,手拍在桌上累积的信封和账本上,这些工作今天显然无法完成了。
“我恳求在那之前让我先回家一趟,裙子变成这样可没法见人。”
“当然,这不算很急。”
克雷顿解决了这件事,便上楼去了自己的工作室。
乔·玛尼之前送来的主教戒玺还放在桌上。
他捏起戒指看了几眼,随手塞进盒子里,嘴角又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
唐娜目前还保持着人类的身份,这一点让他十足感到欣慰。
就在今早,他去过唐娜的房间检查,那里一点痕迹都没有,这是他服用了长老会的抑制剂也无法做到的事。
抑制剂只能让他保持理智,并不能让他维持人形。
在月圆之夜,唐娜也没有变成狼人的迹象。
但克雷顿还是不敢完全掉以轻心,他已阅读了足够多的文献,理解了封印者的本质。
封印者与人类的混血子女必然继承上一辈的诅咒,只是或多或少,即使体内的诅咒含量不足以让他们成为真正的暗裔,也会随着时间积少成多,渐渐使他们的身体发生转变。
历史上有一些直到晚年才发生异变的例子,但那些转变后的暗裔并没能延长寿命,他们很快死去了。
月之卷属在这些桉例中占据了不小的比例,常月的感召为他们提供了额外的暗裔诅咒。
而相比于常月,暗月无疑是一个更强烈的引子。
令克雷顿担忧的是,事实上暗月至今没有真正降临,当那枚天体真正位临这个世界,或许唐娜还有转变为狼人的风险。那时候他就只能祈祷翠缇丝的前圣职之血能够在她体内发挥神圣的驱逐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