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终宋 > 第896章 弱者

  这片汉人称为风蚀谷的地方,畏兀儿人称它为“雅丹魔鬼城”。

  “雅丹”是畏兀儿人的语言,意思是“陡峭的土丘”,这土丘是被风噼出来的,无数个土丘又聚成了一座大城。

  夜深,鬼叫森森。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德苏阿木身边,拉了拉他。

  “阿塔。”

  德苏阿木马上就睁开眼,迅速坐起,发现跑到身边的人是他的女儿,才松了一口气。

  周围躺着的是他们的族人,因为疲惫都睡得很沉。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人站在土丘上放哨。

  “阿木依害怕吗?”

  “嗯。”

  阿木依打扮得像一个男孩,只是脸上与身上都包着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伸手把有些松散的布条重新裹好,道:“不要让那些蒙人看到,也不要说话,知道吗?”

  “知道,我看别人都睡着了,才敢和阿塔说话。”

  “不要怕,我会保护好你,我雪莲一样的女儿。”

  又有风吹过,呜咽声响起。

  阿木依听着这可怕的呜咽声愈发害怕,问道:“为什么鬼一直在哭啊?”

  德苏阿木于是说起了关于这个魔鬼城的传说。

  “这里曾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池,人们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富足,就开始迷沉享乐,为了争抢财富而打斗、流血,就像是……”

  德苏阿木叹息一声,看了一眼不远处另外一千蒙军的驻地,心想,就像是拥有了无数财富的黄金家族。

  “阿塔,像什么?”

  “没什么。”德苏阿木道,“我说到哪里了?哦,于是天神化身为一个乞丐,告戒他们,再不悔改就会像他一样变为乞丐。但不仅没能劝服他们,反而被辱骂、嘲笑、欺凌。天神一怒之下,把这里变成废墟,所有人压在这些石丘下面,日日夜夜哀嚎。”

  阿木依道:“好可怜啊。”

  “可怜吗?”德苏阿木道:“如果有人为了争夺财富,抢掠我们部族的畜牲、粮草,甚至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天神也惩罚他们,阿木依觉得可怜吗?”

  女孩摇了摇头,声音低落下来。

  “阿塔,我好想阿娜啊。”

  德苏阿木点点头,也想念死去的妻子……

  父女俩这样小声说话时用的是畏兀儿语。

  也许德苏阿木吐露了一丝对阿里不哥与其军队的不满,但没有关系,既然不会有天神,那么这点不满改变不了什么。

  服从于强者,是这片土地永远的规矩。

  ……

  德苏阿木的寨子被烧毁之后,他的部族便成了阿里不哥的一个千人队。

  男人跨上马就能成为战士,女人与孩子随军行进,负责后勤。

  但他们更主要的作用是作为向导,带领阿里不哥的主力去往玉门关。

  这条路顺着库尔勒河,穿过了沙漠的边缘,从南边绕过了别失八里、高昌城。

  两万怯薛军当中有一部分是随军的奥鲁,还带着他们抢掳而来的财富,驱赶着马匹、骆驼、牛羊……速度不算慢,但也不算快。

  别的不说,马匹便有将近十万匹,构成了非常壮观的行军场景,像是一个大部落正在迁徙。

  合丹的探马发现了他们。

  更大的可能是合丹身边有人猜到了阿里不哥的行军路线。

  其实不难猜的,西域虽然广阔,行军路线却只有几条……沿和田河,或者塔里木河去于阗;沿绿洲经过别失八里与高昌城去玉门关,或库尔勒河。

  阿里不哥还未行军到罗布泊,探马已在周围几个方向都发现了忽必烈的兵马调动迹象。他派小股兵力分别突围,试探各方敌兵的虚实。

  德苏阿木便是第一支先锋队。

  因为阿里不哥并不信任他的忠诚,还派了另一个千人队与他同行,千夫长名叫脱里发。

  脱里发把自己的奥鲁留在主力队伍中,却允许德苏阿木携带着所有部众。

  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试探通往玉门关的道路上是否有忽必烈的兵马阻截;二是看看是否有直接奇袭玉门关的可能。

  但要如何攻破玉门关也没提,这一带十分荒凉,便是连箭头饲料也不好找。

  两千人向东走了近五百里,遭遇了三千畏兀儿人,却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兵马。

  双方交锋了一轮,天色渐暗,德苏阿木带着脱里发退进了这个风蚀谷……

  这种情况下,他渐渐起了别的心思。

  他不在乎谁能成为大汗,阿里不哥还是忽必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只想带着部族好好地生活下去。

  而且,他是畏兀儿人,而堵截在风蚀谷外面的,正是高昌回鹘王、畏兀儿人的都护火赤哈儿。

  德苏阿木决定,只要火赤哈儿能够击败脱里发,他就要带着部族投降……

  天光渐亮。

  德苏阿木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了的女儿,唤醒了她。

  “还是躲回护卫队里,不要出声。”

  阿木依不敢说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德苏阿木则开始召集战士们备战。

  但高昌王火赤哈儿没有着急发动攻势,而是分散兵力守着离开风蚀谷的各个方向,显然是打算将他们围困起来。

  脱里发也不打算给德苏阿木叛投的机会。

  “德苏阿木,我们不能被围困在这里。火赤哈儿这条忽必烈的猎狗,他一定还有援兵,我们得要尽快突围出去。你对地势熟悉,就由你来当先锋吧。”

  德苏阿木还来不及回答,只见脱里发的怯薛军过来,将他的部民包围起来。

  脱里发道:“打仗的时候把多余的马匹和女人孩子都留在后面吧?这个石谷就很安全。”

  德苏阿木的战士只有脱里发的一半,其余都是女人、孩子,战士也没有足够的盔甲。

  弱者没有主宰命运的机会。

  “你来寻找突围的方向,我会保护他们离开。”脱里发又道。

  有那么一瞬间,德苏阿木的眼神里闪过无奈、愤怒之色,之后却表现得很顺从。

  “好。”他应道:“我来当先锋,带领我们突围。”

  脱里发拍了拍他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起小心思,如果敢背叛,第一个死的会是你。”

  “我是尊贵的大汗最忠诚的部下。”德苏阿木应道。

  他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众,喊道:“都不要惊慌,勇士们随我突围,蒙古勇士会保护我们的女人和孩子……”

  德苏阿木就这样召集了疲惫不堪的战士,他们有五百骑,选择了南面,向风蚀谷外行去。

  之所以选择南面,因为这是顺风的风向,如果打仗时风沙大作,逆风的方向是更加吃亏的。

  没有了选择余地的牧民们策马而奔。

  远处有号角声传来。

  火赤哈儿的兵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行进方向,正在召集兵力围堵他们。

  “杀出去!”德苏阿木用畏兀儿语大喊道。

  “他们突围了!拦住他们……”

  对面的呼喊也是畏兀儿语。

  这事很奇怪。

  分明蒙古的汗位之争,所牵扯的也都是蒙古诸王的利益,但诸王们正在饮酒作乐,反而是这些畏兀儿人先拼杀、先流血……

  “噗。”

  箭失刺穿了一名畏兀儿人的喉咙,鲜血汩汩而流。

  他的喉结最后滚动了一下,其实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为了谁而牺牲的。

  甚至连打这一场仗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噗噗噗噗噗……”

  对面只有不到一百人,箭失却马上就给德苏阿木的战士们造成了二十余人的伤亡。

  因为他们没有盔甲。

  “放箭!”

  畏兀儿语的命令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没有任何人因为彼此是同族而手下留情,就好像蒙古汉军杀入宋国时也不会容情。

  德苏阿木发现,自己想要投降高昌王的想法太天真了。

  “杀过去!杀了他们!”他大吼着,带头冲进了敌军的阵线当中,抡起弯刀就砍,希望以个人的武勇在更多敌军包围过来之前突围。

  但越来越多的敌人已涌过来。

  也不知杀了多久,忽然有骑兵冲上来,一把将德苏阿木拉回阵中。

  “不好了!蒙古人把我们的家小赶在前面当箭头饲料,从另一边突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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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苏阿木脑子里“嗡”地一下,已吓得脸色苍白。

  “回去!回去!”

  “……”

  马蹄疾疾,浑身浴血的德苏阿木好不容易重新撤回风蚀谷,又向北奔了许久。

  沙子被吹到德苏阿木的伤口里,被血粘住,越粘越多,渐渐黏在一起。

  风沙也迷了他的眼,让他越来越看不清前面。

  终于,快到傍晚之时,他看到有一百余蒙古怯薛军正在驱赶着他的部民。

  蒙军只有这一百人,脱里发却不知领着千人队从哪边突围。

  而在更北面的谷口,风沙漫天,只能隐隐看到那后面是一排排敌军,也许正在张弓搭箭。

  “呜呜呜呜……”

  鬼哭声在谷口北面尤其凄厉。

  但也有可能是他那些被驱赶着的部众们在哭。

  “冲过去!”蒙古语的命令响起。

  很快,哭响声也传了过来。

  德苏阿木一手持鞭抽着马匹,一手抹了抹眼,看到了有蒙军策马上前,挥动着弯刀砍在一个个部民身上。

  其余人吓得往前冲去。

  “放箭!”更远处的畏兀儿语命令被风吹了过来。

  “噗噗噗噗……”

  女人与孩子就这样倒在风沙之中,他们的喊叫与死亡能吸引来更多的敌军,为被包围的怯薛创造突围的机会。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

  弱者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一刻,德苏阿木深有所感。

  “杀了他们!”

  他疯了一般地举起刀,向那百余蒙军撞上去。

  刀落下,血泼了他一身。

  但来不及了,他们这些人已经成为脱里发吸引敌军的箭头饲料,越来越多的敌兵正在包围过来。

  而德苏阿木的部众们还在跑向谷口。

  他恍忽中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正被裹胁着涌向谷口。

  而下一轮箭雨就要袭来。

  “阿木依……”

  德苏阿木瞪大了眼,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风声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声音。

  “嗖嗖嗖……”

  只有寥寥几支箭失。

  对面的敌军似乎稀疏了非常多。

  德苏阿木只觉一阵惊喜,大喊道:“快停下!快停下!”

  同时他也感到十分不解……敌军是发现了脱里发的兵马吗?是因为同是畏兀儿人所以容情了吗?

  “你们守着,其他人与我回去……”

  谷外隐隐有人呼喊,之后是马蹄声阵阵,似乎有敌兵正在向北狂奔。

  德苏阿木顾不上这些,努力砍杀着那一百个正在驱赶他部民的蒙军,止住他的部民再去喂箭头。

  终于,他迎上了女儿。

  “阿木依!”

  “阿塔!呜呜呜……”

  “阿塔错了,阿塔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你……”

  阿木依的哭声中,德苏阿木抹了一把眼,连忙招呼剩下的族人治伤休息。

  他则爬上了一座土丘,向谷外凝望。

  远处尘烟滚滚,有两股兵马正在向北面的小绿洲狂奔。

  鸣金声愈发尖锐,敌方的探马还在喊叫着,隔得太远,声音十分缥缈。

  “是宋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