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乱清 > 第一九二章 都是月亮惹的祸

  翠儿——荣安公主的贴身丫鬟兼“试婚格格”——曾经悄悄的对她家关额驸说过,先帝驾崩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丽贵太妃了无生趣,成日价既以泪洗面,又无心妆扮,整个人憔悴不堪。贵太妃的年纪,比“西边儿”的还小着两岁,然而彼时,两下一比,就被“西边儿”的比下去了。

  可是,荣安公主指婚的懿旨一明发,丽贵太妃马上就像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没过多少天,当年那种艳压六宫的风采,就回来了!翠儿说,最神奇的,是贵太妃面上的细纹,一天一天的见少,终于,统统不见了!一张脸蛋,就跟剥了皮的熟鸡蛋一般,那叫一个光洁、滑嫩!

  大伙儿暗地里都说,丽贵太妃“往回长了”呢!

  唔,看来,翠儿的话,诚不我欺呀!

  “王爷……”

  娇软的呼唤,把关卓凡从魂不守舍的恍惚状态中拉了出来,他“啊”了一声,眼见美丽的丈母娘面红如火,神色有异,脑子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我方才不会有什么“失仪”的举动吧?

  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正襟危坐,说道:“是——贵太妃还有什么吩咐?”

  “有一个事儿,”丽贵太妃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实在不晓得……怎么开口?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要……请教王爷的。”

  关卓凡细看丽贵太妃的“有异”的神色,那是一种莫名的紧张、不安,还有,隐隐约约的、难以掩饰的焦虑,则丈母娘的“面红如火”,未必是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失仪”的举动所致。

  他一方面放下了心。一方面却又重新提起了好奇心:方才丽贵太妃说婉妃的事儿的时候,可还看不出这些异样——嗯,只怕婉妃“出宫别居”一事。不过是那碗燕窝粥的“引子”,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真正的“戏肉”呢。

  最难消受美人恩,这“皇帝的待遇”,是那么好承受的吗?打醒十二分精神吧!

  “贵太妃请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咱们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再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咦。我为什么要说“骨肉至亲”?“一家子”是“一家子”,可俺俩好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是,王爷说的是,那……我就说了。”

  顿了一顿,“本来,这个话,丽妞儿是想自个儿来问你的,可是,她面皮嫩,说不出口。还是……我过来麻烦王爷好了。”

  嗯?原来是“母代女职”?啊,不对,这个词儿用的不对。那就是“代女从军”?哎哟,更不对了……呃,俺的意思是,有什么话,肌肤相亲、鱼水交欢的夫妻之间,说不出口,反要劳动丈母娘出马?

  “请说,请说。”

  丽贵太妃臻首微垂,咬着嘴唇。十只葱管儿般的手指,紧紧的交扭在一起。看得出来,她是真在犹豫。关卓凡正想再替她“引一引”,丽贵太妃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

  “我和丽妞儿,听到传言,说是……说是……皇上体内的‘邪毒’,是……是什么……‘杨梅’……”

  说到“杨梅”二字,声音已低的几不可闻。

  关卓凡心下恍然,原来,你们娘儿俩,是为了这个事儿啊。

  不过,他没有出声,他晓得,丽贵太妃下边儿,还有话呢。

  “还说,还说,皇上的这个……‘杨梅’,不是从……别的女人那儿……沾染回来的,而是,而是,而是……”

  说了三个“而是”,总算把最紧要的话说了出来:“……从生身父母那儿,‘传’下来的。”

  声音颤抖,夹杂着压抑不住的惊恐和焦虑。

  丈母娘为什么会如此忧心,是很好理解的,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身父母,那么,文宗、慈禧,都不能免除嫌疑;如果这个“杨梅”,竟是从文宗那里“传”下来的——嘿嘿,既然能够“传”给儿子,自然也可能“传”给女儿,以及,“过”给大老婆、小老婆,等等。

  说话的时候,丽贵太妃由始至终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看关卓凡。

  关卓凡很想伸过手去,拍一拍她的肩,或者按一按她的手,就像对荣安公主那样,不过,这自然是不可以的。

  “我晓得贵太妃和公主担心些什么,”关卓凡的声音,又平静,又有力,“不过,不必过虑!”

  丽贵太妃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红晕不散,但是,已经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皇上体内的‘邪毒’,”关卓凡说道,“确实可能是‘杨梅’——不过,这也没有最后定论。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是‘杨梅’的话,皇上年纪小,未经人道,这个‘杨梅’,自然只能‘过’自生身父母——”

  听到这儿,丽贵太妃的神色,又变过了!面色由红变白,惊恐和焦虑,又浮现在脸上了。

  关卓凡摆了摆手,说道:“你别急,听我说——就算‘过’自生身父母,也只能是……‘过’自生母,不能是‘过’自生父。”

  丽贵太妃浑身一震,呆了一呆,低声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道理简单的很,”关卓凡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先帝临御嫔妃的情形,贵太妃比谁都清楚的——”

  丽贵太妃的脸儿,“刷”的一下,由白变回了红。

  变幻自如,实在有趣,实在有趣。

  有趣归有趣,再叫她这么尴尬难堪下去,就不妥当了,关卓凡收起了脸上似有若无的古怪笑意,正容说道:“如果皇上的‘杨梅’过自生父,那么,从诞孕龙种,到龙驭上宾。整整六、七年的辰光——这么长的辰光,怎么会没有一位妃嫔沾染上‘杨梅’?”

  其实,丽贵太妃一个人思前想后之时。也是做出过类似的推论的,不过。她对自己的想法,毫无信心,可是,同样的话,从关卓凡嘴中说出,感觉就全然不同了!这个原本不知是对是错的推论,在她心目中,马上就坚如磐石、板上钉钉了!

  “是。王爷说的是,”丽贵太妃的声音,虽然还有一点点颤抖,却已是满面笑容,“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关卓凡说道,“如果皇上体内的邪毒,果真是‘杨梅’,也不能百分百排除沾染自哪个宫人的可能性——查虽然是查过了,可是。只查了长春宫、太极殿,紫禁城太大了,几千所房子。几千个宫女,哪里能够一一查过去?再者说了,这种事儿,遮掩都来不及,又怎么可以大张旗鼓的去查呢?”

  顿了一顿,“真查了出来,也是个麻烦事儿——别的不说,母后皇太后就先得担上责任……”

  这句话吓到了丽贵太妃,她连连点头:“对。对,可不能牵连到母后皇太后!”

  “所以。”关卓凡说道,“请贵太妃和公主。把心放到肚子里,不管皇上体内的‘邪毒’,是不是‘杨梅’,也不管这个‘杨梅’,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不关先帝的事儿,因此——”

  顿了一顿,“也就不关公主和贵太妃的事儿。”

  “是,是……”

  “还有,”那种古怪的笑意,又回到了关卓凡的脸上,“如果皇上体内的‘邪毒’,真的是‘杨梅’,如果这个‘杨梅’,真的‘过’自生身父母——生父、生母之中,又真的是‘过’自生父,那么,第一个睡不好觉的,其实该是我……”

  丽贵太妃愣了一愣:什么意思呢?

  “明儿个,”关卓凡微微压低了声音,“贵太妃可以问一问公主,看看今儿晚上,上床‘安置’之后,她家额驸,到底都拿她做了些什么?”

  丽贵太妃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间明白了关卓凡的意思,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儿狂跳——这个人!

  她差一点儿就坐不住了,可是,略一深思,却觉得,这真正是“先帝无辜”的最有力、最过硬的证据!比任何空口白牙的说辞,都有力、都过硬!

  虽然脸上烧得几乎要着起火来,转念之间,明眸之中,却已盈满笑意,眼波流转,在关卓凡面上一绕,立即收了回去。然而,就这么一瞥,关卓凡已觉得,自己坠入了一泓氤氲春水之中,每一根神经,都是暖暖的、痒痒的,都在微微的颤动着。

  两个人都不说话,书房的空气之中,滋生着一股莫名的暧昧。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关卓凡觉得,再不说点儿什么话,就可能出点儿什么事儿的时候,丽贵太妃先开口了,她低着头,声音也很低:

  “丽妞儿跟我说过,王爷对她,好得很……”

  好得很?俺对俺老婆,确实不错,不过,丈母娘大人指的是哪方面“好”呢?

  “好得……都有点儿叫她吃不消了……”

  哈,俺晓得您说的是哪方面“好”了!

  可是,这种事儿,从您口中说出,实在是……出人意料啊!

  这个,这个,唉,都是,都是,那个……月亮惹得祸!今儿晚的月亮,实在是太好了!

  “丽妞儿说,”丽贵太妃抿着嘴儿,轻轻一笑,“她倒是愿意,叫翠儿替她多分着一点儿……”

  啊?

  “我说,你‘贤德’归‘贤德’,可‘贤德’过头了,就有点儿傻了,不算‘试婚’,别的时候,翠儿也不是没有伺候过王爷,也没有真冷落过她……王爷也不是见天儿的在你这儿呆着,你总得等到有了身孕,才好……嗯,到时候,不就……都是翠儿当差了?到时候,有的她忙乎的呢……”

  “当差”?这话说的有趣啊!

  关卓凡整个人,已经是晕乎乎的了,他一边干笑着,一边“是,是”了两声,不晓得,还该说些什么?

  丽贵太妃抬起头来。红云满面,目光清亮:“我是盼着,丽妞儿早一天。替王爷、替关家,生个儿子……”

  替“王爷”就好了。替“关家”嘛……嘿嘿。

  “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好的,都是好的……呃,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轩亲王的话,在丽贵太妃听来。未免有些语无伦次,她轻声一笑,说道:“难得王爷如此开通,不过,承继香火的,到底还是儿子……”

  话一出口,自觉不妥,人家已经有了俩儿子了,自己这么说,好像“承继香火”的。非得是嫡出不可——非得由自己的女儿生出来,才能作数似的?

  一转念,又想到了。即便是嫡出,也未必一定出自自己的女儿的肚子呀,这位轩亲王,在小苏州胡同那儿,还有一位正妻呢。

  丽贵太妃不由就有些尴尬了,正寻思着说点儿什么自我譬解,只听关卓凡说道:“我还是喜欢女儿,俗话说得好,‘女儿是爹爹的小棉袄’嘛。哈哈!”

  顿了一顿,又说道:“再者说了。即便是‘承继香火’,女儿也未必就不成!”

  啊?

  “天底下……哪儿有女儿承继香火的呢?王爷……好会说笑话呢。”

  “我不是说笑话。”关卓凡说道,“人家英吉利的国王,可不就是女儿身?那不就是说,英吉利皇家的香火,由他们家的女儿承继了?”

  英吉利的国王是个女人,这个,丽贵太妃是晓得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其实就等同“英吉利皇家的香火,由他们家的女儿承继”,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哎哟,天底下,还真有女儿承继香火的呀!

  “还有西班牙,”关卓凡兴致勃勃的说道,“国王也是女人,即是说,西班牙皇家的香火,也是由他们家的女儿承继的!”

  “西班牙”这个名子,丽贵太妃隐隐约约,也是听说过的,她不由就有些懵圈了,这么多国家,都是由女人做国王,“承继皇家香火”?

  过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事,试探着说道:“王爷,我不晓得我想的对不对,呃,日本的那位女皇帝,不就正住在咱们这儿么……”

  关卓凡大拇指一翘:“贵太妃说的极是!对,还有日本,也是女人做皇帝,女儿承继皇家香火!”

  其实,日本的情形,同英吉利、西班牙颇有不同,不好就说“女儿承继皇家香火”,但个中区别,莫说丽贵太妃弄不清楚,彼时,整个中国都算上,除了关君卓凡,真正能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未必能超过一掌之数,所以,不用管那么多,一律算成“女儿承继皇家香火”好了。

  丽贵太妃被关卓凡赞了一句,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说道:“这位日本的女皇帝,好像叫做……和樱天皇?”

  “没错,和樱天皇。”

  丽贵太妃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位和樱天皇,好像……还没有子嗣吧?”

  “是。”

  “那,他们日本的皇嗣……”

  这是一个好问题,可是,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关卓凡一笑,说道:“和樱天皇春秋正盛,皇嗣的事儿嘛,不着急。”

  什么叫“不着急”?

  和樱天皇东渡中国,是极为轰动的一件事情,她的“女皇帝”的身份,尤为后宫妃嫔、宫女、太监感兴趣,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紫禁城内廷的“话题榜”上,都挂着和樱天皇的名字,所以,和樱天皇的基本情况,丽贵太妃是了解的。

  丽贵太妃晓得,这位日本的女皇帝,虽然“春秋正盛”,其实是一个寡妇,既然居孀,又如何生育皇嗣?难道要“再醮”?

  她实在好奇,还想再问,刚要开口,突然醒觉:这是国家大事——后宫不许干政!

  自己一向谨言慎行,今儿是怎么啦?——着了什么魔?

  浑身一震,冷汗差一点就出来了。

  这么一激,脑子立即清醒了许多,就想起对面这位王爷方才的一些怪异的神情……

  她心头怦怦直跳,不敢再想下去了,心里连说:话说得太多了,话说得太多了!

  “我已经耽搁了王爷太多的辰光,”丽贵太妃勉强笑道,“呃,这个,王爷明儿一大早就要入直,丽妞儿……明儿也要进宫,替母后皇太后请安,呃,你们夫妻俩,早些安置吧,我……就不再打搅王爷了。”

  她并没有真正掩饰自己情绪变化的能力,关卓凡看在眼里,晓得是怎么回事儿,心说,也好,也好——您也该去了,不然,谁知道这个月亮,还能惹出些啥祸来呢?

  他微微一笑,说道:“好,不过,我还有几份折子要看,总还要在书房这儿,呆上半个时辰左右的光景,麻烦贵太妃跟公主说一声,请她再等一会儿吧。”

  “啊?啊,好的,好的。”

  今儿“恭代缮折”的任务,关卓凡都已经做完了,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折子要看,这半个时辰,是留给丽贵太妃、荣安公主母女俩,说梯己话用的——今儿晚上,关卓凡说的话里边,有一部分,是丽贵太妃要及时向女儿转述的。

  丽贵太妃辞了出去,关卓凡送到屋外阶下,看着她在侍女的簇拥下,一盏宫灯,迤逦而去。

  抬头,云海尘清;垂首,月华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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